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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6.六輩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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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郎中來尋我的時候,我著實一駭。

十二重山內的花林小居,除去我與影子無人知曉,故當郎中滿身風塵立於我面前,目含憎恨悲涼地瞪看我,我不知所謂。

只好招來梁上看戲的影子,教他日夜趕工在林外山谷百步洪流經不遠處又修了座閣樓,好供人暫住。

「先生,你該曉得落子無悔。」郎中手上的黑子圍困住白子,他的勝局已定。

「不悔。」我執白子自投羅網加快這場敗局的來臨。如所料的,我下的這盤心不在焉輸的一塌糊塗。

影子來撤下棋盤,貪便宜大臂將棋子不分色通通攬進棋笥,嘩嘩啦啦的碰撞間黑白倒相襯的更為分明。

藏了棋,影子侍立我身側,縱我不願被他看著,他也不肯聽,執拗的勁不知像了誰。

教過左淮王小世子後說走就走,不管人世子不舍,在我這兒我行我素慣了的臭脾氣撒給旁人,沒幾個遭得住。

「先生,我敬您。」郎中捏起白瓷的小酒盅子,將其中香四溢的秋白露一飲而盡,似是不過癮的,他往何處一撈,提出一大棕葫蘆來,拔去那頂上的紅頭就往嘴裏灌。

從前寧山那塊山頭,他尋我來給我送藥,我以客禮請他品了杯茶涼,而後他不再茗茶,他鐘意大口吞酒,醉紅一張臉就賴著我與他賭一盤棋局。

「先生也喝些。」他又加了杯白水遞給我,已然喝的耳赤面紅,眼中仍清明,「再與我賭一局。」

「不賭了。」我接過酒盅,「我知道你們兩玩的花招。」

「你們的小心思被我瞧出來了,不管用了。」我笑開,屈指輕輕往他發燙的額間一彈,逗的他懵楞跟著我大笑。

笑的喘不上氣,我堪堪拂膛舉杯。影子見我要吃酒,身動欲替我飲酒。我不攔他,眼睜睜看影子喝掉那杯白水,扔那做工糙的酒盅下山崖。

「先生都記起來了。」郎中無暇管他粉身碎骨的酒盅,也無睹影子逼上前的沈沈陰氣。

他擅得是毒,不是爛吃。不該犯的戒破的忌,他通通做了個遍。

「都記起來了。」我捏捏泛酸的鼻頭,擡眼瞧烏層雲縫裏漏出點點青天的光漸弱,估摸著要落雪花毛。

「先前那幾條命,活著的時候,我都該謝你的。」

徐萼顯然慌了一頓,鎮靜下瞅著他看不清面目的影子,須臾笑了。

撇開做國師高高在上的尊貴架子,我放柔嗓音說出鮮少的溫柔話語想予我面前少年輕俊面目的瘡痍老人幾分慰藉與寬舒。

他卻是似半點未聽得,晦黑的眼被雜陳的緒激湧得猩紅,他避身躲開影子探手捉我。未等觸及我衣衫,教影子一閃直直地拽住衣領。郎中知武不及影子,僅剩的一絲理智死壓著喉間即將迸發的怒吼平靜質問我道。

「那先生為何還要去送死。」這一貫青衣冷冽的人髓血裏都腌進酒氣,口中吐出的每一字都發顫,我當他是喝醉了酒昏了神志,或是那酒太烈燙傷了他的三寸不爛舌。

我不大懂他的瘋語,不中意他說這胡言。

「何為送死。」我以平訴的調反問他。

做個不尋常的事,庸人嘴裏迸得左一句右一句的送死。在他們盲鼠眼裏頭,落了俗套的才是正經事,他們那顆脖子上的榆木疙瘩撞破墻也想不出所謂值不值得。

「你與那個小猢猻做的交易,我不是猜不到。」我站起身,拂掉衣褶子裏積聚的雪片。南邊的濕雪不比北方幹雪散碎,溫的指頭一觸就沒了。

影子見我起身,看郎中已失了力,垂著頭不再動彈,松開了手。甫一松手,郎中徹底平息氣焰,覆盤腿坐回結了冰霜的地。

「你們一塊欺我,是事實。」

雪落的大了,影子撐起把傘替我遮。白花掉的愈發的兇,郎中像是座像端坐得不動穩絲,白花停在他那也不融,一片片的剔透的很。

「此次我在世百年之久,算是給足了你們這些個人面子。」我湊上前去,戳了戳他塌軟的似棉絮的胸膛。

影子忙跟緊我,擎傘的手臂微顫,抖落些傘沿殘雪。

我算準了他們幾個日後各抱私心將我覆生,我再這一世以一個廢人再多活十來年,苦的是我自個。

「官家瞞哄眾人,但我倦怠了,實在不想再作態。」我抹去徐萼臉上殘留的雪水,「我有些悔了,替你做了這國師。我當不起這重職,可我不得不為此死一次。」

「徐萼,這不是送死。」

「你想我在這兒困多久,我本來就已是老棺材了,你們想知道甚問我就好,我都會同後生人講。」

我苦口婆心講得甚多,徐萼鮮做反應,我便招過影子與他一道下了那山崖。

山間路險,大雪若埋了路被圍困在山裏頭無衣無食靠幾個人相擁取暖熬不過幾日饑寒。影子一人可越出,若添我個累贅卻得兩說。

他掀唇說了句什。我回頭看他,影子隨我停步,觸到我的目光顫巍地縮了下,像是做了搗蛋事怕被責罵的小猢猻,悄悄回旋手中傘。

許是怪我連甜言敷衍哄騙他一回都不願。

紛揚的雪夾刀風剜我膚肉,風雪困得我難受,卻不可加緊步子下山。橫過腳板一步深一步淺地踏實松松積起的濕雪,踩成半透灰臟的冰淩子,我走的緩慢,影子跟著沒走多遠。

正為南邊罕見的風雪天不知雀躍或發愁,忽覺衣角教羊腸山路邊上生的株枯樹殘枝勾牢,我回頭看卻見郎中半蹲著拽住我的衣袍,直勾勾地盯看我。

怪的是影子也不阻他,沈沈地垂頭,下巴貼在胸脯上邊,任郎中勾扯我。

打風的天下我聽不著他喃喃。我彎身輕拍郎中的手背,示意他松手。

影子露在天下的肩膀覆滿雪片,白毛一朵朵的飄進他縮脖露怯的頸衣間。

他仍眼巴巴地盯我幾瞬,而後自嘲地牽嘴角,凍的僵硬的臉扯出個異譎的笑,松開手中我的衣裾。他的眼底子混沌,隱約不明地浮現著慶幸與不幹雜燴的情緒,凍的白紫的唇不住張和呢喃。

你選了他。

吃力地扯了扯裂開血口的唇,雪落風吹的喧嘩吵鬧中夾進一陣絕望壓得過久衍為病態快意的狂笑。他的胸膛起伏著,喘著粗氣,笑得不知失了聲垂了淚,結成冰淩掛在他的臉側。

我很是憐惜他,但我做不到替他想。我平靜地拂去我腕間片片清晰的雪,側頭卻見影子垂著眸子出神地方望著自己攥傘柄用力過猛而青紫的指尖。

偶一擡眼,他撞上我註視他的雙眼。影子提不起聲低低的嗓音,低得幾乎無法察覺其中是否有半點雜念,或許他可曾真的說過哪些話。

影子只是這般啞著聲,默許著我周遭一些人做著他肖想已久缺從不敢付諸實際的事。

8.

我隱在簾帳後冷眼目睹他揮劍斬殺所謂別有二心的佞臣。紅的流水蜿蜒至我腳尖前不遠,好巧不巧地繞了路,與我拖地的裙裾隔斷距離,緩緩奔進帝位後發臭的盂裏。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瘋。盂裏的舊屙積了數層,官家貼身伺候的仆奴換了一批又一批,平日裏進殿裏來朝祭巫投願的新面定時的更改,已許久未曾重覆。

長劍薄鋒割裂漢白玉磚塊鋪就的前殿,他絲毫不避腳下他所謂賊子的汙血,一步一踏,輕狠地碾轉,任由血珠濺臟他昂貴的尊服。

橫陳大殿的殘斷屍身發出生人的痛吟。我停駐他身的目光飄然至一團微動的行至末路的肉體。

留有一口餘氣的臣子欲要用雙臂撐起上身,顧不得周遭的殘屍與滿地滿身的粘膩血,褪下被刺前的惶恐,被血浸透的人吃力卻從容地匍匐前爬。

那人的身材不高但也不甚矮小,從前受官家青睞時的福養發在掛血的圓臉上,下身缺條小腿,獨腳單蹬著溜滑的地瓷,瞳孔放大的眼珠子印進我位前的薄紗簾。

人咽氣前是難以揣度的。民間自古流傳嬰孩與貓狗牛羊可見臟東西的詭聞,將此做孩兒莫名啼哭與貓狗無故哀叫的緣由。那斷腿人似乎辨認出了我,臉皮子上刻的肥紋舒展,露出半幹的血垢。

官家聽著動靜停下,扭頭瞧也不瞧,砍斷了斷腿人的一只臂膀。他不訝異於這牲還蘊著一口生氣,反而好奇牲畜死前罕見的回光返照。

那條臂膀粗圓,那人少了負擔爬的愈慢。這肥官瞅瞅自己的斷臂,囁嚅兩聲。血混著口津粘糊的緩緩地流出他臉的下口,肥官倒無所察覺身側斷他手臂的人,像是看見了件不合他心意的死物,多看一眼也懶得。

失了平日見達官貴人的諂媚奉承,無視掉所有現世之物,肥官處人間地府交界間,失了怯有了膽追尋先前無法玷汙的渴望。

渾黑渾白的兩位鬼差面面相覷,互相頷首後拾起那條短腿捆上一條細鏈子拖著身後,捧著一大坨鐵鏈跟著肥官的爬動緩慢的向前漂浮,黑乎乎白花花的四只眼碰到官家就立刻閃開,跟見了鬼似的。

「誰啊。」我斂收披散頸肩的長絲,開口問了官家,挪挪身子繼續端坐在硬邦邦冰涼涼硌得我尻處生疼凍得我股間難受的帝皇位。

今早起身,還未來得及洗漱更衣,他便已守在我寢殿外,道是親自請我來朝堂大殿,親手將我抱上帝位放下為我而安置的觀戲薄紗,要我親眼看他為我親身上演的好劇。

還不許我帶著影子防身。

現下,瞧著他孤立於血泊之中屍山之前,我無事可做,捏緊了鼻尖不想教甜膩的腥味鉆進腦子,卻發覺我嗅不著或說是問不出丁點氣味,便悻悻然垂臂將手藏進寬袖裏,悄悄把玩袖內無鞘的黑刃匕首。

怪得很。

長劍劃過地磚的刺耳在空蕩靜謐格外響亮,與我的話聲一同繞梁,他拖著磨的極鋒利的劍轉向我,曉得我問的什,溫聲柔語道:「是個搶了良民田宅的小官,作惡多年了。」

聽他如此說,我再正眼瞧了瞧仍不懈朝我爬來的肥官。得了鬼差的助力,肥官爬的快了些,我楞神的功夫已到階下,正努力地往上探看。

黑紅的汙漬臟了大半張胖臉蛋,可這臉顯得年輕,便是養尊處優多年的達官也鮮少有肥官這般的少年氣。

鬼差手裏正拿鏈條纏著肥官的斷臂,我正巧看著那粗臂中心的空洞黑乎,多看了肥官一眼。

「瞧著倒不像是作惡多年的模樣。」漫不經心地撩我鬢邊的散發,摸上鏤空雕刻精致的龍頭扶手。

「只不像。」他一腳踏上攀高的階,長劍輕輕劃開肥官的側腰,挑翻肥官虛碩的軀體。肥官的身子滾了幾圈下了階,重重地摔在地面,殘缺的四肢癲癇似的顫動兩下,卻是不動了。

隨行的鬼差捧著沈甸甸的鏈子,也不動。

「一百戶長管了個莊子統共不到百人,第一年死八十。」

「哪家莊子。」我給官家面子,不以沈默教他尷尬,待他話音一落不管是否聽得他言中意,立即接上句合情理的。

倒是他沈吟半晌,甩了甩長劍上的流液,思忖幾番才應:「周家莊。」

他提著滴血的長劍走過長階站到我面前,他上上下下打量著被他命令端坐於帝位上的我,像是在端詳一件他親手所制的物品,像是戲謔一只似貓狗的玩物。

往常天際未亮,他於此處睥睨階下一甘跪拜的烏泱泱眾生。而今日他在這階上下走過一遭,縱是在階下,他亦恣意。

若他日旁人代他高居廟堂,他泉下有知也不知幾分歡喜幾分惱怒。

他灰暗的眼欲把我吸入死底。他譴責我的無知,包容我的放肆。他最愛我乖巧順從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後仍能不驚波瀾的鎮靜模樣。

而我告訴他真相,這世上人千千萬萬,能做到此事遠不止我一個。他想要,我立刻能給他尋來。

影子是,郎中是,韓檀是,唐沅是,於錯、挽蘭是,甚至連周秉、徐覺那兩個孩子也是。

偏偏他不是。

略過他後,我的目光撞見漂浮而上的鬼差,低頭再看肥官無聲息已爬上了階,趴在我的腳前,正昂頭盯著我。肥官的另一條腿也被白鬼差提起。

僅剩的一只完好的手沾滿幹涸血垢,肥官朝我探出手,似要觸摸什物。我能清楚分辨肥官掌心的紋路,感到肥官似欲握住我的腳踝,將腳往裏放了幾寸。

輕飄的身軀重砸血滾熱的涼地面,沈重的靈魂被鬼差繞上鎖鏈,浮空游走。他們一道穿過緊閉的大殿門,去了不屬這頭的人世間。

是不嫌臟的他一腳踹下肥官的屍體,他將特為我懸掛於帝位前的紗簾斬碎,揮劍時有溫熱的血珠稀稀落落碎在我的側臉。

我不喜臉上的臟汙,擡袖拭去,覆轉手撫摸栩栩如生的龍頭,將細指塞進獸頭鏤空的嘴裏挑撥,擡眼含媚誘他。

良久,他不近一步卻開了口,強壓下蠢蠢欲動的惡獸,死死壓抑嗓中咆哮,他字字句句泣出血,用上他面對文武百官一貫使的冷靜自持,輕咳幾聲確定無誤方才啟唇念了兩句囈語。

我微怔楞,緩緩起身,袖中匕首的柄滑進握掌中,我不動只凝視他許久。

本以為,他樂得見我自欺自棄的模樣,該是被填塞滿快意的。

自幼時見我第一面起,他決定窮盡他所餘的一生算計我,為我造一個美夢建構的局。本想辱我、虐我、瞞我、欺我,折我傲骨降我矜貴,將我作爛泥蹂躪進爛泥裏。

而今我如他所願自甘雌伏他下,他卻捉不到一絲欣悅。他沒意料到,我陷進去的地兒不是泥沼而是溫泉。我曾坐在他那兒,在緊合的上下起伏中,斷續地告知他,春泥護花。

「我是個下賤人,你無需想盡法子折辱一個不知廉恥的卑奴。」我厲聲出言,握緊掩在袖下的匕柄,蹬腳而出。

「你不是。」他見我相逼,矢口否認,手中長劍高揚起,劃破我繁重的衣衫,淬毒的邊刃嵌進我的血肉。

於他不可置信的驚異中,我不緊不慢地傾身倒地,松開手中暴露的匕首,平靜地耷下眼皮,看我的傷創處流的不多的血蜿蜒至他的腳前。他慌亂地避開血路,抱起我奔出死寂。

迷蒙顛簸間,我忽然想起先前喊他尋過匕首的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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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者方言屬吳方言,方言中吃同喝,吃酒即喝酒。

2.爛吃:胡亂喝酒,大概指不會喝酒或不怎麽能喝酒的人逞能,裝作硬喝;也說有指不顧身體,喝過多的酒;也指不懂品味,只要是酒就亂喝一通。

3.盲鼠眼:當地方言俗語,有說人瞎了眼的意思。盲鼠是一種長期生活在黑暗裏的動物,眼睛退化幾乎已經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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